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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70后“老北漂”的积分落户故事:我们是北漂,下一代还是北漂

  来源:后窗 张楠茜    发布时间:2018-12-21 16:49:00

  96.21是哈尔滨人林俊今年的幸运数字,代表着“北漂”身份的终结。

24岁来到北京,从租房到买房,从单身到组建家庭,从男孩变成丈夫和父亲,林俊在这里生活了18年,北京已成为他的第二故乡。但户口就像一堵“玻璃墙”,隔在这名“老北漂”和北京之间。林俊站墙外,怎么都过不去。

国家推动户籍制度改革的大背景下,降低落户标准成为大城市争夺人才的筹码。2018年5月16日,天津正式对外公布吸引人才的“海河英才”计划,大幅降低人才落户门槛,首日便有超过30万余人咨询落户信息,七成来自北京。西安、武汉等城市也纷纷降低落户标准,试图从北上广抢夺人才。

全国各地户籍政策松动之下,2018年4月11日,北京发布《北京市积分落户操作管理细则》,4月16日将正式开放在线系统,接受社会申报,共124657人参与申请,林俊也申请之列。

经过为期半年的申报、审核,最终确定落户规模6000人,对应最低分值90.75分,实际公示名单6019人,通过率4.8%。林俊是其中一员,他的积分是96.21,排在2000多名。

他觉得自己很幸运。“玻璃墙”外还有约800万北漂,有人往前挤,有人徘徊不定,有人转身离开。

“孩子老跟我说,班上那个谁谁谁要回家了”

“老北漂”之间有个传闻,小学四年级、初二和高二的时候,老师会让班上没有北京户口的孩子举手或站起来,问什么时候回老家;也有老师专门给外地家长开会,劝其早回原籍地读书。

林俊和妻子不是北京人,但女儿在北京出生和长大,读三年级的她还不明白“户口”二字背后的意义,觉得自己就是北京人,只是多了个老家。过春节从哈尔滨回来,女儿和朋友们分享,看见了《冰雪奇缘》里的冰雪城堡。

几年前,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离开北京,女儿问为什么,林俊不敢提“外地人”,只说,小朋友去了更好的地方生活。离开的这家人来自江苏南通,房产证上是家中老人的名字,不符合非京籍孩子幼升小的五证要求。孩子回老家念书,爸爸在北京工作,妈妈则南通、北京两头跑。

施鹏程的女儿小妞15岁,经历了很多次孩子的离别。“老跟我说,那个谁谁谁要回家了。”施鹏程说。小妞读五年级的时候,班上45个孩子,到小升初阶段,最终留在北京读初中的,只有22个。

朋友离开北京,小妞会陷入沉默。有一次,和女儿同班、一起长大的最好朋友离开北京,施鹏程看见女儿独自坐在书桌前,边看书边掉眼泪。

施鹏程的妻子是学校家长委员会成员,听说过一个极端案例。一个孩子因为户口问题,只能回陕西老家读书,妈妈最初辞职去陪读,待了三个月不习惯,把孩子托付给婆婆,回北京工作。后来,远离妈妈的孩子得了抑郁症。

听到这个故事,施鹏程心里像打翻了调料柜。他告诉小妞,“你踏踏实实读书,爸爸一定会给你一个北京人的身份,在北京参加高考。”

“老北漂”任其然给孩子的规划是出国留学,作为两个女孩的父亲,他一直觉得北京户口太遥远。但留学并不比获得北京户口轻松,任其然在外企做技术咨询,公司最近招进一个实习生,在美国待了7年,读本科加硕士,花了快600万。

任其然有做爸爸的责任,也承受来自老人的压力。“一家四口的户口都没在一起,这不还是漂泊吗?”老人说。任其然大学毕业时,户口落回江西的人才市场,算集体户口,不能上小孩的户口,所以大女儿在任其然弟弟户口本上,小女儿跟妻子一个户口本。

老人看到比儿子晚来北京、在儿子家借过宿的亲戚,进了国企拿到北京户口,既羡慕又不服气,高考在乡里排第一、努力工作的儿子,为何就没有这一纸户口。

任其然的妻子一直催他去天津买房、办天津户口,他在网上申请了,却没去办理,“不想办天津户口、不想离开北京”。

三年后,林俊的女儿将升入初中,六年后要高考。林俊在考虑离开北京。妻子倾向于夫妻二人留一人在京工作、一人带孩子去天津或哈尔滨读书,林俊不想分开,想举家搬到成都或西安,还专程去成都市新都区看了房子。

有人已经选择了离开。2017年末,北京市常住人口2170.7万人,比上年末减少2.2万人,是2000年以来首次出现负增长。

(一位积分落户的“70后北漂”保存的各种证件)

“北京是一座有魔力的城市,你有机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”

2000年,林俊来到北京,在丰台区造甲村汽修厂工作,住工厂老楼房一楼宿舍,秋冬季节,房间四处漏风、窗户结冰。

对于林俊,北京是实现梦想的大城市,同事间聊天都是过来人的成功经历——“你看我表哥,来北京六七年,有房有车”。当时,郊区买房可以落户,北京户口代表的身份差别也没有显现。

那时互联网刚起步,林俊学的工科,理想是找个能坐办公室上网的工作。之后,他跳槽到海泰大厦的私企,租西直门的房子。室友里,有准备考托福、到美国追回女朋友的学霸,有曾经是天津远洋货轮大副、却转行做IT服务的大哥,还有在某知名影视公司做平面设计、“作品却如东北棉被千篇一律”的帅小伙。

表姐当时在北京,通过应届生引进政策落户北京。他记得有一次,表姐和他在恒基中心商场里坐着,周围是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匆忙的人。表姐眼里像是亮着光,对他说,“北京是一座有魔力的城市,这里有神奇的人、神奇的事,你有机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,留在北京挺好的。”

那几年,北京享受申奥成功的喜悦,也面临“非典”疫情的恐慌,人们戴着口罩、骑着自行车,穿行在胡同和马路之间,到处可见尘土飞扬的工地和绿色纱网围住的脚手架。林俊住的附近,西直门立交桥西北角的交通枢纽正在修建,三幢圆顶的地标性建筑“大冰棍儿”还没矗立。

林俊租的三居室,他和朋友住的卧室每月房租800元,一人分摊400元,这时他的工资涨到1500元,乐滋滋地和同学一起吃遍西直门高梁桥斜街的小吃。

他没觉得北京户口有多么重要,只是偶尔有些不方便,假如身份证丢了,需要回户籍地补办。没有北京身份证,他办不了移动和联通的很多业务,最后办了需要预存话费的神州行。

林俊入职时,公司配了新手机和本地全球通卡,老板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,“不管啥时候,有事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。”林俊不理解老板郑重其事的原因。后来他听说,如果没有暂住证,有外地人被送回老家,也有外地人被送到昌平挖沙子。

林俊见证了北京的不断开放——从暂住证到居住证,从回户籍地办身份证到异地办理,也见证了北京户籍政策的坚冰。

孩子上学对家庭来说是个大问题。没有北京户口,孩子在北京入读公立幼儿园、小学和初中,要出具五证:务工就业证明、实际住所居住证明、全家户口簿、北京居住证(或居住登记卡)、户口所在地乡镇政府出具的在当地没有监护条件的证明。非京籍的初三应届生中考,必须满足九类情况中的一种,包括父母有北京市工作居住证。另外,非京籍的高三应届生不能在北京高考。

林俊孩子上幼儿园时,虽符合入读条件,校长却拒收。林俊夫妇找校长谈话,表明有工作居住证,幼儿园是楼盘配套,应当让孩子入学。但校长让排队,等本地户籍孩子解决后再入园。妻子又两次找校长谈话,终于入园。

住在海淀的任其然也有过类似经历,小区跨海淀和昌平,同小区的京籍孩子划在海淀区,非京籍孩子却划给昌平区。2014年,为了大女儿读书,任其然夫妻和家长们一起去了教委,后来谈妥。小女儿明年上小学,他们可能又要跑一趟。

(2018年11月9日,北京市朝阳区积分落户窗口,工作人员正在检查材料。张楠茜/摄)

“你现在是小北京人儿了”

为了让孩子在北京接受教育、参加高考,施鹏程决心要拿到北京户口。

小妞读四年级时,他在中科院读单证研究生,听朋友说双证可落户,他又考了个双证班。但到了2013年,北京市提出应届毕业生落户的年龄限制,“引进当年硕士生不超27岁”,2015年毕业时已经38岁的施鹏程,第一次落户计划失败。

施鹏程所在的企业有京外调干名额,需要交齐夫妻二人的材料,施鹏程准备好了自己的档案,发现妻子的档案遗落在早年的单位。

交材料前一周,施鹏程去浙江找妻子的档案。企业二十年来两次重组,当年的同事都离职或退休,他联系了十多个人,以及人才中心、档案馆等;又拿铅笔在白纸上列出地点逐一分析。最后发现,妻子当年所在部门已被撤销。于是去了存放废弃材料的仓库,穿过大排铁皮柜,他在角落的一堆纸箱里,翻出档案袋。

交完材料,妻儿老小都盼着年底能落户,最后仍被刷下来了。“在京人数总数达到十多万人的大型央企,每年的京外调干指标不到十人,竞争残酷可想而知。”

施鹏程在尝试读书落户、京外调干期间,广州、深圳、上海、成都开始实施积分落户,他巴望着北京也能打开这道口子。

2018年4月,北京市公布积分落户试行细则:满足持有《北京市居住证》、不超过法定退休年龄、在京连续缴纳社会保险7年及以上、无刑事犯罪记录四项条件,即可按照合法稳定就业、合法稳定住所、教育背景、职住区域、创新创业、纳税、年龄、荣誉表彰、守法记录九类指标积分落户。

“老北漂”开始行动。有人是搞技术的,自己做excel表格,一项项加分,和系统模拟一模一样;有人一边观望,一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申报;有人申请前,还点开天津的落户申请网页,作为备选项。

施鹏程把多余时间都花在积分落户上,研究琢磨每一行字,将经验和心得写成130多页的积分落户宝典;他花钱买来北京市人口普查的数据,根据外来人口的年龄、学历等条件综合推演,最终得出结论,2018年北京积分落户的参与总人数不超过15万人,分数线在88分和92分之间。

2018年10月,官方网站公布,今年北京市积分落户指标为6000人,对应的最低分值为90.75分,按照同分同落原则,实际公示名单共6019人。根据统计,落户名单中70后共5362人,占比89%,施鹏程、林俊、任其然这样的70后“老北漂”,都在名单里。

“我很幸运。”过线后,林俊常这么说。最初,他觉得积分落户很遥远,没想到真过了。他告诉女儿,“你现在是小北京人儿了。”9岁的女儿还听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分量。

像当年高考一样,任其然和父亲都记着公示分数。想让父亲留下这快乐,任其然让父亲去书报亭买了两份报纸,《新京报》和《北京晨报》,父亲把两份报纸上下摆平,露出头版大号粗体标题,“北京积分落户公示6019人”,拍了一张照片,一周都在回味此事。

任其然妻子发了朋友圈,学校老师点赞,后来当面问孩子是否开心,孩子虽然还不太懂户籍的意思,但也说开心。

一位70后北漂过线后,夫妻二人都激动得落泪了,他们的孩子现在高二,今年落户,明年就不用去外地高考,孩子在朋友圈里写,“哥们儿从今以后也是有北京户口的人了。”另一位北漂今年上半年在天津完成买房、落户、装修,刚将孩子从北京转学到天津,北京积分落户成功后,他又将把户口迁回北京。还有一位北漂积分落户后,“和邻居说了三遍‘我北京户口’,对方都不相信,依然做出了惊讶状。”

林俊和妻子庆幸,不用再纠结去成都、西安还是天津,也不再考虑举家搬走还是两地分离,一家人都可继续留在北京。

(任其然的父亲买了两份报纸,专门拍照,存在手机里作为纪念。张楠茜/摄)

“匆匆的我走了,正如我匆匆的来”

2018年10月23日是开始办理落户手续的日子,时限至2020年12月31日。提交资料前一天,施鹏程在外出差,他凌晨爬起来,在网上填落户资料。次日早晨八点多,妻子从家赶到他单位,备齐材料;九点半赶到海淀人社局,在窗口上交落户材料。之后顺利拿到户口。

现在,施鹏程仍然活跃在积分落户的群组和贴吧,他当初推演的分数线很准,给了很多准备放弃的北漂希望,渐渐成为意见领袖。

他收到各种私信,有人问“之前为取得新的买房资格,夫妻假离婚了怎么办”;还有凌晨三点发过来,说自己错失落户机会,现在失眠,在阳台上抽了一整包烟、满嘴都是血泡,询问后面该怎么操盘。

“对于有户口的人来讲,社保断不断啊什么的都无所谓,但是对于那些长期在水里挣扎数年的老北漂来讲,这是目前唯一行之有效的上岸的方法。如果信息填报错误或遗漏,救生圈就破了,就要淹死了。”他说。

一位老北漂,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20年,今年积分落户差两分,明年他就46岁了,按政策要扣掉20分,要再等四五年,才能用社保、住房补回这20分。但是他孩子已经超过18岁了,不能随迁。“在北京长大,错过中考、又错过高考,接着错过随迁。”他说,“我们是北漂,下一代长大,还是北漂。”

施鹏程曾在两天里写了近百首打油诗,送给北漂网友。他题赠网友“路人甲”诗句,“天山云海忆游侠,恰是京师路人甲。坐盼岁末红榜挂,榜上有名泪满颊。”一些得到打油诗的网友今年榜上有名,给他起了个外号“大诗兄”。

也有人离开北京:“天南海北的口音,早刻在我的耳中。胡同里的院落,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……北风也为我沉默,沉默是今晚的北京!匆匆的我走了,正如我匆匆的来;我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”

首批积分落户结果公布后,简介是“建设北京,扎根首都”的北京积分落户吧开始热闹起来。已上岸和未上岸的北漂呼吁,对于单证和双证,学历积分不应该一刀切;简化落户办理程序,逐步取消手续繁琐的“符合计划生育证明”及“无犯罪证明”。

更强烈的声音是,把6000个指标再扩充一些,或者试行积分中高考。据北京市统计局、国家统计局北京调查总队发布的数据,2017 年末,北京全市常住人口 2170.7 万人,其中,常住外来人口794.3万人,与去年末相比减少13.2万人。“约800万北漂,6000人的名额只是杯水车薪。”

北京大学首都发展研究院院长李国平曾对媒体表示,“就算不给这些人户籍,他们也会长期在这里生活,索性给他们户籍好了。尤其是一些高学历、高技术人才,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却没有户口,他们去别的地方都能有好的发展,如果因为户口问题导致这些人去别的地方发展,这对北京也是一定的损失。”

对于施鹏程,拿到北京户口后的生活也并不轻松。女儿进入升学的关键阶段,每晚九点半下晚自习,接她到家已是十点。孩子上高中、读大学,年近不惑的他已想象到十年内的生活状态,家里还未庆祝,因为户口只是一个开始。

(一位北漂网友,终于拿到了北京的户口。)

    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